楊明起身的瞬間,曹節的眼皮不自覺地一跳。
劉宏也是眉頭一皺。
他讓楊明來太學,可不是讓楊明在這種時候起身。
不過事到如今,他也阻止不了。
「臣以為今文經經文並未記載錯誤。」楊明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引得滿堂目瞪口呆。
尤其是古文經這邊一眾弟子,臉上全是不解。
楊明是今文經安插在古文經這邊的臥底?
「但臣認為《白虎通》的釋義有誤。」然後楊明開口的第二句話,更是讓滿堂議論紛紛。
尤其是今文經大儒們,楊明竟然否定了《白虎通》!
那可是漢章帝與一眾古今文經學家做出的定論。
袁紹之前為何不再接華歆之言,很大一定程度上就是因為《白虎通》。
當初漢章帝雖偏向古文經,但今文經畢竟為官學,《白虎通》當中大多定論仍是在維護今文經。
袁紹見狀欣喜,他雖不知楊明意欲何為,但很明顯兩句話說完,楊明已把古、今文經學家的人全都得罪。
「那你有何高見?」他直接起身問道。
這一下議論聲頓時消失,所有士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袁紹與楊明身上。
論經開始前的眾多預測,在這一刻終於來臨。
楊明與袁紹這對竹馬之交,弘農楊氏與汝南袁氏,兩大士人翹楚之間的直接對決拉開大幕。
「『古者生無爵,死無諡』,其中『古』字,並非價值之古今,而是時間之古今。」楊明直接回道。
他這句話說完,今文經大儒又忍不住一陣交頭接耳。
就如同楊明當初在太學時所說那樣,今文經弟子認為五經均為孔子所作,因此不存在時間之古今這一說。
舉個例子,《公羊春秋·桓公三年》中有云:古者不盟,結言而退。
這句話的釋義是:古人若要有所約定,口頭約定即可,不必發誓賭咒立盟約。
或者可以用後世另外一個詞來總結這句話,即為「君子協定」。
這裡的古,在今文經世家的理解當中,即是價值,而不是說古人有君子協定,而今人不用君子協定。
因此,楊明這第三句話在今文經弟子眼裡,仍然是在攻擊,且直擊根本,程度遠勝之前華歆所言。
楊明則未停,繼續開口道:「如是時間之古今,《周禮》為周公之制,《禮記》為秦時之禮,《儀禮》為周時之禮,則與諡號相關記載均未有誤,蓋因殷、周、秦,各朝禮儀有所不同也。」
此言一出,包括那些今文經大儒在內,所有人都齊齊望向楊明。
古、今文之間爭論不休,皆因認為對方所載為錯。
古文經強勢,也是因古文經上所載內容必然為真。
既有對錯,爭論自然不休。
但是方才,楊明對他們說:別爭了,你們都是對的!
這對爭論了數百年的大儒們來說,怎能不震驚。
此時唯有盧植嘴角上揚。
當年求學馬融之時,鄭玄學識給他過非常巨大之震撼,在他看來,鄭玄說是去求學,但不如說是去和馬融論學,那時他便知道若要以學識來終結經學之爭,非鄭康成不可。
但是鄭玄屢辟不仕,之後更是受到黨錮牽連,即便他數番為之上書,也都無疾而終。
至於鄭玄那些弟子,不管是出於師道,又或者是禁錮,都均未能入仕。
楊明以今文經弟子拜師鄭玄,又習得鄭學,是個從未有過的特例。
而現在這個特例,並未讓他失望。
楊明繼續開口道:「秦時《禮記》之『古』者,為殷、周;周時《儀禮》之『古』者,為殷。二者所載相同,則可知『古者生無爵,死無諡』所言『古』者,為殷之制也。」
楊明這句話說完,今文經那邊許多大儒的眼睛隨之放亮。
既是殷商之制,那自然與《周禮》這個周公之制不衝突。
因為古文經的核心為三禮,三禮之中又尤以《周禮》為重,華歆所引兩典也均出自《周禮》。
那舉一反三,今文經之中大多與古文經不通之處,其實均可以以時代不同來解釋!
這比漢章帝的定論高出太多。
楊明接著繼續說道:「『死而諡,今也』,『今』指周衰之時,自魯莊公開始。而自周開始,士必有爵,至於死而無諡號者,非士,而是下大夫也。」
等到楊明這最後一句說完,他對這句經文的註解已躍然紙上。
經文:「死而諡,今也。古者生無爵,死無諡。」
註:「今,謂周衰,記之時也。古,謂殷。殷士生不為爵,死不為諡。周制以士為爵,死猶不為諡耳,下大夫也。今記之時,士死則諡之,非也。諡之,由魯莊公始也。」
在這個注釋之中,無論今文經《儀禮》還是《禮記》,還是古文經《周禮》,全都囊括進去,且全無衝突。
然後,楊明並未就此停下,而是乘熱打鐵,陸續又拋出了多個爭議內容:「古者不使刑人守門」、「古者公田藉而不稅」等。
其方法,與諡號大同小異。
「古」這一字幾乎覆蓋五經全文,以它作為切入口,基本上所有內容都可以類推。
包括「古者不盟,結言而退」,以時間去理解,周以禮治國,春秋時各諸侯國可以做到約定可以口頭約定。
但隨著戰國的到來,禮制崩塌,這種口頭約定實質上已失去了效應。
至於沒有古字之經文,就如同巡守之制一樣,也可以通過經文所處時間來進行加以區分。
當賦予經書時間性之後,眾多看似不可調和的矛盾全都迎刃而解。
而在這個過程之中中,楊明已經無形之中把今文經的一些固有觀念打破。
比如今文經對「古今為價值觀」的觀點,比如有了時間線後,孔子不再是作五經的唯一先聖。
這其實也就是楊明必須以古文經弟子身份出現在這的緣由。
因為他只有用古文經才有可能去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