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春早,才二月間,就有大片大片的嫩綠從雪底下探出。陽光的照射下,來往懷荒的幾條古道,慢慢地顯露原本的赭色出來。
再過幾天,這古道上,便會走滿商隊。商人們將青州的絲,黃州的茶,河東的鹽和西北的鐵鍋一股腦兒地運進懷荒城,然後帶著山那邊的毛皮、刀劍,鷹隼,心滿意足地離開。
每年這無雪的半年,將鐵王八一般的懷荒城養得油光水滑,守城的兵戶們臉龐圓潤,目光溫柔,看著來往商隊的表情,總是帶著那麼幾分諂媚。
對於衣食父母,懷荒城總是殷勤的。今年也是如此,商隊還沒有來到,懷荒城裡已經開始忙碌,伙長們叉著腰站在街上,招呼兵戶清理積雪,整理客房。銀鉤賭坊的夥計把象牙骰子放在水裡淘洗,天香坊的姑娘們也看看天色,在料峭的春寒中開始調弦。
一片鬧熱之中,東城長樂坊的小子們卻顯得有些異樣,一群人聚集在坊口,嘀嘀咕咕地不知說些什麼。
「聽說了麼?前幾天李大郎為了鈴鐺,去找老狗了!」
「大郎?那個瘦巴巴的小子,能幹得過老狗?!」
「那自然是不行了,據說被老狗一棍子砸在腦袋上,當時就暈菜了!還是鈴鐺把大郎扶回來的!」
「唉,難怪大郎著急啊,今年一開城,鈴鐺可就要接客了,大郎能答應?」
「不答應又能咋樣?大郎童子試沒中,還不是相公,老狗怎麼可能怕他?」
「這下被老狗打了頭,更考不上了……」
「唉,早說了,沒事兒讀什麼書啊,一早跟著兄弟們去城門口打雜,說不定給鈴鐺贖身的錢都湊齊了……」
「嘿嘿,鈴鐺啊,我其實去年也攢了不少錢,一個晚上的話……」
懷荒沉寂了半年,一點小事兒都能讓人聊得風生水起,小子們正說得高興,忽然見街上一名少年籠著袖子緩緩走來,正是他們口中的李大郎。
少年長著一張清秀而略帶涼薄的臉,低垂著眼眸,走起路來,仿佛弱不勝衣。身上的灰色長袍一看就不合身,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傳下來的。他踟躇著走到眾人面前,朝四周一拱手,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。
「各位兄弟們好。」
小子們有些摸不著頭腦,這大郎平日裡獨來獨往,加上又是個讀書人,見了人也只是點點頭而已,今天,轉性了?
儘管如此,小子們還是禮貌地回應。
「大郎,你好了!」
李大郎點點頭,呲牙一笑:「好了好了,謝謝諸位兄弟們的關心,躺了這麼兩天,我算是想通了,不讀這該死的書了,想和兄弟們一起,去找些活計做做。還要各位兄弟們多多教我。」
小子們聽了,都是連連點頭。
「就是就是,咱們這是邊城,來錢的活計太多了,讀書能頂什麼用?」
李大郎哈哈笑著,抬手抓抓腦袋。
「以前不是迂腐麼?我這下子想通了!把書都燒了,好好討生活,才是正理!」
一片嘈雜聲中,一人分開人群走到了李大郎身邊。
「大郎,你想好了?」
那人膚如黑炭,臉如鞋拔,偏生穿著一身寶藍色的直綴,又把頭髮梳得油光水滑,一副孤芳自賞的模樣。
李大郎看一眼那人。
「馬三哥,我這次真的是想通了。好好讀書,又有什麼用,還不是被一頓好打,斯文,哪裡能當飯吃啊。」
聽了這話,馬三哈哈笑了起來,使勁拍著李大郎的肩膀。
「這就對了嘛,想通了,啥事兒都沒有!你啊,先去給狗哥道個歉,我再幫你跟狗哥說說,讓狗哥給你安排個好活做,怎麼樣?」
「好的,好的,謝謝馬三哥!」
李大郎一臉的感激。
說說笑笑之間,少年們走到了一座大屋的門前。
老狗正坐在門前的椅子上,拿著一把短刀修指甲。
老狗也才二十三四的年紀,不過已經佝僂著背,眼神中蒙著一層陰鷲,專好斜眼看人。少年們看見老狗,總是有些觳觫。
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。
老狗掃了一眼眾人,又盯著李大郎看了兩眼,才皺起眉頭,盯向馬三。
「馬三兒,幹啥呢?」
馬三上前一步,走到老狗旁邊。
「狗哥,這不是要開城了麼,兄弟們都來聽狗哥吩咐呢!」
老狗哼了一聲,低下頭,繼續修指甲。
過了半天,才開口。
「我知道了,等著吧。」
少年們左右看看,不知道這個等著是讓他們回去,還是待著。於是繼續沉默地站著。
又是一刻過去了。
老狗終於修好了指甲,抬起頭來,這次是看向了李大郎。
「你來幹啥?」
李大郎還沒有開口,馬山就接話了。
「狗哥,大郎知道錯了,這是來給您道歉的,他呀,讀書讀傻了,您別跟他一般見識,大郎也算是咱們長樂坊的人,您賞口飯吃唄。」
李大郎一臉的討好,連連點頭。
「狗哥,您大人大量,放過我吧。」
老狗看了看馬三,又看看李大郎。
「要跟著我吃飯,可沒那麼容易,李大郎,你有決心了沒?」
馬三立馬接口:「哪能沒誠意呢!是不是,大郎?!」
馬三不住的擠眉弄眼,李大郎反應過來,又開始點頭。
「有的有的,狗哥!我有決心的!」
「好!」
老狗把手上的短刀扔了過來,李大郎嚇了一跳,連連退了幾步。
馬三一把接住,卻一臉的為難。
「狗哥,這……」
「給他。」
老狗沉聲說道。
馬三嘆了一口氣,遞過刀。李大郎接下,一臉的茫然。
「要入伙,先留個印記,用這刀,在身上穿個洞。」
周圍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。
李大郎愣住了。
老狗一陣冷笑。
「出來討生活,你以為和你讀書一樣容易?沒點兒狠勁兒,怎麼跟人搶地盤?怎麼去幹事兒?!咱們這可是邊城!